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貳拾、情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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貳拾、情書

(⑥4)

簡書有整整三天毫無生機地躺在病床上,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,挺起的肚腹上綁著胎心監護器,若不是呼吸機和心電監護儀總在鍥而不舍地制造著噪音,昭示著病人僅有的一絲活氣,黎蘅幾乎要懷疑,他的阿書已經不在這裏了,所以哪怕脖子上的刀口總在痛,失血的後遺癥讓他時時覺得天旋地轉,他卻一刻也不敢離開那張病床,仿佛那上面正拴了自己的性命。

簡書醒來以後仍是恍惚的,眼神裏沒有聚焦,似乎也人不太清周圍的人,只一個勁想要擡手去扯那根直入喉嚨的管子。醫生說,病人的感覺能力恢覆以後,會覺得呼吸插管十分痛苦,所以下意識地要把它拿走,這種時候本應該註射鎮定劑,但簡書仍在妊卝娠期,所有這類藥物都有可能影響胎兒,因此只能硬撐。

有那麽一瞬間,黎蘅是恨的。

恨簡書肚子裏那個生命,奪走簡書的安適的生活,用簡書的痛苦作為自己成長的代價。

也恨自己,大言不慚地說要給簡書幸福,其實不過是從簡書那裏,索取到自己的幸福。

醫生建議把簡書的手綁起來,防止他拉拽插管,黎蘅怎麽舍得?他的阿書躺在這裏,說不了話、連喘氣吃飯都是痛苦,不應該再受犯人一般的痛苦。他寧願不厭其煩地把簡書舉起的手握住,放回原處,他知道,簡書即使意識模糊,也會努力去配合他。

醫生說,引發簡書這次病癥的原因,在醫學上至今沒有定論,但黎蘅查到了,網絡上人們都說,這是在孕夫懷卝孕期間,沒有得到良好的照顧引起的。

是因為自己的疏忽,簡書才會被無數醫療器械和病痛,困在這張方寸大小的床上。

醒來以後什麽都認不清,痛苦卻清晰地如影隨形。那根從口腔一直深入喉嚨的氣管插管,究竟讓簡書有多不舒服,黎蘅無法感同身受,但他看得到,但凡有哪怕一點點的體卝位變化,都會觸發簡書嚴重的嘔意,他無從紓解這種感覺,黎蘅也無法幫他,只能忍著心痛,在他因為惡心而抽卝搐不止的背上小心拍撫,再定時清潔他的氣管;胎腹綿延不絕的疼痛刺卝激著簡書的意識,逼卝迫他集中,卻又一次接一次地渙散在模糊不清的思緒和視線裏,他時常會不自覺地發出走樣的呻卝吟聲,大多只是氣聲,被淹沒在呼吸機綿延不絕的噪音當中。

短短幾天,黎蘅覺得,他的阿書已經形銷骨立。

大約是察覺到了黎蘅的存在,在黎蘅無數次沈默的安撫以後,簡書摸索著用自己纏了繃帶的手,握住了他的手腕——就像那天在救護車上的時候。

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黎蘅總覺得,握住自己的手上已經沒了皮肉,堪堪是一把骨頭,冰涼而瘦削。簡書已經不剩什麽力氣,說是握住,其實不過虛虛圈了黎蘅的手在自己掌心,手指總因為脫力而顫抖著。

黎蘅哪裏也不敢去。從簡書握住他手的那一刻開始,他恨不得自己連動作都可以沒有,能這樣任他一直拉著,地老天荒。

幾天以後,等醫生確認了簡書的生命體征漸趨穩定,那天可怖的痙卝攣也沒再覆發過,簡書這才得以拔去插管和鼻飼。

拔管的時候引發了一陣止都止不住的幹嘔和咳嗽,簡書幾乎是被生理性的力量被動地彈坐起來的,軟在黎蘅的懷裏不停嗆咳,折騰到醫生幾乎要再來急救一次,才堪堪平靜下來。

簡書意識還不太清楚,他開口用沙啞的聲音說的第一句話,是“阿蘅,天冷了,不要穿短袖。”

去掉了鼻飼管,黎蘅開始餵簡書吃一些流質食物,粥、糊或者果汁牛奶豆漿。簡書反應很慢,眼睛也看不清,反倒乖得想個小孩,垂著眼,任由黎蘅抱著吃東西。他吃不下什麽,每一口都咽得很艱難,常常吃著吃著就會覺得惡心,靠在黎蘅肩上喘息,“阿蘅”“阿蘅”地輕聲叫,不說自己哪裏不舒服,那聲音虛飄得近乎嘆息。

等挨過一陣,如果黎蘅再餵,他還是會繼續吃。

簡書的聽話,讓黎蘅心痛。按醫生的說法,他現在是仍在輕度意識模糊的狀態,然而這個人,當所有的思考、反應都成了空白的時候,最後留下來的,竟然還是堅強——就好像天生被賦予了隱忍的能力與責任一般。

來查房的醫生每次看到黎蘅蒼白得嚇人的臉色,都忍不住提醒他去找醫生給自己頸部的傷處換藥,但簡書還是時不時就會摸索著抓卝住黎蘅的手腕,一抓就是好幾個小時不放,這讓他無論怎樣也不忍心離開。

簡書病後,黎蘅總是沈默的。他安靜地照料他的阿書,不說話,也不和誰交流,在心裏對簡書說話,莫名覺得他能聽見。簡書偶爾會隨著呼吸帶出一兩聲低低的呻卝吟,黎蘅知道,那是因為他的肚子痛得緊了。這種時候,黎蘅心裏忽然會升起一些古怪的慶幸,還好他糊塗著,否則即便痛成這樣,他大概也會獨自撐著不出一聲,讓自己無從知道吧。

簡書只覺得自己在一片荒涼裏面走了很久,耳邊全是嗡鳴,時大時小,聽不清具體的聲音。黎蘅在自己身邊,穿著他們大學第一次見面時那件醜醜的短袖t恤。簡書覺得很冷,所以想不通阿蘅為什麽只穿這麽一點。穿行在蒼茫裏面,阿蘅有時候摟著自己,有時候任由自己拉著,陪著自己一直走啊走,不說話,也不講他們究竟要去哪裏,只一直走。簡書有時候挺急,有時候覺得周圍籠著他的濃霧很討厭,偶爾還有黑影飄過,他努力看了,可是看不清。

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,阿蘅一直在旁邊陪他。

但他又隱約覺得,阿蘅不應該是那個模樣,那個模樣好像已經很過時了。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現在的黎蘅,這想法就像是被灰塵蓋住的大片思緒裏,好不容易拎出的一線清明。

然後循著這一線清明,他第一次聽到耳邊傳來的清楚的聲音,那聲音沈郁而壓抑,帶著某種哀求,那聲音說:

“簡書,我快撐不住了,你好起來,行不行?”

(65)

梁潛川強拉著自己的前妻出現在簡書病房裏的時候,見到黎蘅如同老僧入定般守在病床邊。

除了呼吸,幾乎看不見他別的動作,一瞬不瞬地抓著簡書的手,仿佛捧了什麽易碎的稀世珍寶。他的衣服亂七八糟地皺著,裏外不搭,下頜的青茬冒了出來,脖子上貼了一塊極顯眼的紗布,全然沒有平日裏業界精英的風範,整個人恍似融在了昏暗寂靜的病房裏,成為一塊背景板,毫無生氣。

梁潛川叫了他三四次,黎蘅回過神,把不知釘到哪裏的眼神投向了侵入這空間的來者。

然後,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,黎蘅死氣沈沈的目光裏猛地染上了令人膽寒的森冷,下一秒,梁潛川甚至不及反應,就被黎蘅死死摁在了墻上,他下意識地想驚呼出聲,可看到眼前這張可怕的臉,竟生生將音節卡死在了喉頭。

黎蘅仿佛是花了巨大的力氣,才沒將高高舉起的拳頭落在梁潛川臉上,然而它捶向石灰質的墻壁發出的悶響,也足夠讓梁潛川心跳過速。

他聽見黎蘅壓著聲音對自己說:“看在阿書的份上,我給你面子。”

旋即,黎蘅難得粗暴地揪著衣領,把梁潛川推出了屋子。

愈見憔悴的女人全程仿佛失了魂一樣,跟出跟進,一言不發,蠟黃的臉上仿佛戴了面具,紋絲不動。

直到把梁潛川拎出了病房,黎蘅才勉強能夠按住自己蹭蹭冒火的情緒。剛剛打在墻上的拳頭隱隱作痛,黎蘅直覺是受傷了,卻懶得管。

“你們來幹什麽?”黎蘅仍舊壓著聲音,順手將病房的門虛掩起來,只留一條縫,讓他能時時看到病床上的簡書。

梁潛川松了口氣,忙換上真誠的神情,拉過一旁的小小:“我……帶她來道個歉。那天我不知道她……”

“她?”

黎蘅近乎尖刻的嘲諷語氣令梁潛川感到陌生又恐懼。

“所以你覺得,走到今天這一步,該道歉的是她?”

梁潛川反應過來似地,趕忙改口道:“我、我也、我也覺得很抱歉。”

“為什麽抱歉?為沒有對簡書負責到底?為把自己的太太折磨成這個樣子?還是為你永遠改不掉的懦弱自私?”

梁潛川沒有回答,一直在旁邊沈默不語的小小卻先崩潰了,忽地癱坐在地上開始哀嚎,一面語無倫次地重覆著“對不起”、“我不是故意的”、“我應該去死”,與房裏渾身插滿管子一動不動躺著的人比起來,這些話語顯得蒼白無力,除了引起經過的路人們充滿八卦意味的側目之外,沒有任何實質意義。

黎蘅大概是動用了這輩子最大的涵養,將小小從地上拉起來,嘆了口氣,道:“別哭了,簡書受不了刺卝激的聲音。你……不用自責,我和他,都不會怪你,你是無辜的。”

這場鬧劇裏,偏偏傷了人的那一個卻是最無辜的。雖然只要看到她的臉,黎蘅就控制不住地要回憶起那天種種痛苦、慌亂與沈重,心底總有一頭野獸叫囂著要讓她付出代價,但誰又能怪得了這個女人呢?她無非是個懷著綺夢走入婚姻的小姑娘,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個前途無量又瀟灑迷人的大好青年,她很可能甚至想象過未來鶼鰈情深、家庭和睦的模樣,然而最終,她卻為這個人而走投無路地成了一個亡命徒。

真正的加害者,就像泥鰍一樣縮在後面,你能看到他,卻捉不住他、沒法將懲罰放在他面前。

黎蘅忽然覺得無力,渾身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樣,往後退了一步,讓開路。

“你們走吧,以後別過來了,簡書他……有我照顧。”

梁潛川沒說什麽,他伸手摟過小小,動作是那樣的理所當然,若不看兩人臉上的神情,真要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了。

黎蘅透過門縫看躺著的簡書。他戴著氧氣面罩,胸口的起伏卻仍舊微弱而雜亂,除了高隆卝起的肚腹,他的手腳消瘦得幾乎撐不起被子,他不能聽正常音量的聲音,甚至連窗外不算十分熱烈的冬陽都會刺卝激到他……他活得那麽痛苦,而他卻幫不了他,就連為他出氣也做不到。

黎蘅下意識地叫住了梁潛川,待後者回過頭,他才近乎懇求地開口道:“我長這麽大,沒求過什麽人,這次算我求你,別再害他受苦了。”

簡書循著那天的說話聲,在朦朧中探尋了很久很久,終於給意識找到一個降落處。

他能感覺到,自己終於清醒了過來,眼前的事物變得清晰,屋內幽暗的光線讓他感到舒適,比刺眼的一片白茫茫好了許多。

黎蘅那反常的沙啞的聲音讓他即使在夢裏也一直掛心,急於醒來看一看阿蘅是不是病了,可是醒來之後,卻發現他並在身邊。

怎麽會這樣呢——簡書不禁想——明明覺得他一直陪著自己的。

耳邊各種器械發出的聲音刺得他頭痛,但越過這些聲音,簡書好像能隱隱約約聽到,黎蘅的說話聲正從門外傳進來。

對話似乎已經進行了一小段,他不知道黎蘅正和誰聊天,也不知前面說了什麽,清楚地落入耳中的第一句是:

“……我真的不能沒有簡書,如果他離開了,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樣生活。”

簡書嚇了一跳,不及細想,又聽到他說:

“我想盡辦法讓他健康起來,也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久一點,我知道這樣很自私,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……所以拜托你們,能不能放過他?”

簡書第一次聽到黎蘅用這種卑微而又充斥著巨大哀戚的語調說話,印象裏,他總是溫柔而安穩的,沒有什麽事情搞不定,他如果願意,總可以張開羽翼保護想要保護的人。

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態,竟然是為了自己——簡書忽然覺得心底有些酸麻的感觸,就像是忽然被點亮了的房間,灰塵尚在光下面飛舞,但相比隱匿在黑暗時,已經開闊了許多。

原來這世上,也有人那麽離不開我,簡書想。

外面不知又說了些什麽,沒一陣子,黎蘅就推門進來了,有意放輕了腳步,在發現簡書眼底一片清明地盯著自己看時,很明顯地楞了楞神。

從門口到床邊,總共也不過十幾步路,黎蘅卻走得磕磕碰碰,左腳絆右腳兩次,同手同腳無數次,還有一次踢到了床腳,差點摔個倒栽蔥,未及站穩,第一件事卻是去看躺著的簡書有沒有受影響。

簡書被他這滑稽的樣子逗得有些想笑,但雀躍著而又酸楚著的覆雜心情,卻讓他的笑意只停留在了心裏。黎蘅的臉色讓簡書憂心更甚,頸側的紗布提醒著他那天危險的一瞬間,而看黎蘅這模樣,就知道他一定沒好好顧自己。

黎蘅這一會兒沒心思去想簡書的萬千心緒,在巨大的驚喜面前,他只能記得勉強維持醫囑,不大聲喧嘩而已。

於是簡書聽到,黎蘅用輕緩而顫抖的聲音問自己:“阿書,你……你認識我了?”

真是個傻問題,簡書想。

但他還是點了點頭,隔著氧氣罩沖黎蘅笑了一下,知道他能看見。

“那你有、有沒有哪裏不舒服?”

簡書在聽到黎蘅問出這句話的時候,忽然就發現,自己原來也是個脆弱的人。身上哪裏都不太舒服,頭暈,身上的每一塊骨頭、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切割過一樣酸疼,肚子裏的那位還時不時賣力翻滾一番,就算在他不動的時候,腹部也綿長地鈍痛著……

簡書此刻沖動地想把這些說給阿蘅聽,哪怕讓阿蘅心疼也好,他就會溫柔地抱住自己,他的溫暖的手會覆到自己背上輕輕摩挲,他的溫柔的聲音會隨著氣流,穿過自己的耳朵。

然而讓簡書覺得委屈的是,因為身子實在太虛,自己偏偏沒法在此時,把這些話說給黎蘅聽。

於是他只好搖了搖頭,勉強沖黎蘅笑著。

“那要不要我……”

“抱。”簡書打斷了黎蘅的話,開口道。

他聲音太小,再讓氧氣罩一蓋,基本只剩下氣聲,簡書自己也知道,但他積攢不出更多的力氣。

黎蘅果然沒聽清,簡書只好又重覆了一遍,還配合著微微擡起手臂。

黎蘅這次終於明白了,像是放了心一樣呼出一口氣,然後繞過各種各樣的管子,俯身抱住了簡書,讓他能靠在自己肩上。

簡書覺得有點兒暈,忍不住輕吟了一聲,把臉埋進黎蘅的頸根。

有一點點臭,簡書想。

然後他又想起剛剛聽到的那些話,覺得很心疼現在小心翼翼將自己圈在懷裏的人。

沈吟了一下,簡書覺得自己終於鼓足了某種勇氣,他就著姿勢,附在黎蘅耳邊說:

“阿蘅……我、好想你……”

這話讓調整不好的喘息切割得四分五裂,簡書自己很不滿意,但他知道,黎蘅一定又覺得知足、喜歡得不行了。

他們真是一類人,總像聖人一樣對待愛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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